每当我和别人谈起我喜欢河北梆子,我是河北梆子戏迷的时候,大家都眼露惊诧而又有点儿讥笑的目光,你!?喜欢戏曲?看他们那表情,好像年轻人喜欢河北梆子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似的。
也难怪,如今大千世界溢光流彩,节奏飞快,有谁还喜欢这古老的清腔寡韵呢?特别是我们年轻人。然而在我们村,像我这样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喜欢河北梆子的却不在少数。
不知从哪辈起,我们村有河北梆子戏的传统,村里许多人都会哼唱几段。于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村里成立了河北梆子戏班子。那时候农村还是生产大队,农闲时村里人都爱看戏。冬天的漫漫长夜,张家大庙的庭院里汽灯通亮,锣鼓琴弦笙笛梆铙,生末净旦粉墨登场,村里的戏班子在这里彩排,好不热闹,给寒冷的夜空增加了热烈的温度。俗话说:唱戏的人是疯子,看戏的人是傻子。虽然偏颇,但却形象。演员们感情真挚投入,观众们看得如痴如醉。随着情节的变化,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热泪盈眶,时而嫉恶如仇,时而荡气回肠。生活的艰苦却压抑不住简单的快乐。
记得那时候村里请的老师好像是来自外县文化馆,叫王业果,她和她的丈夫、女儿全家住在我们村。她教唱,她丈夫教乐器,她的15、6岁的调皮女儿在戏班子里客串一些孩童角色。我们村的戏班子由她一手建立并培养起来。春天,村西的果园桃花梨花芬芳盛开,每天清晨都可以听到演员们在桃园里练嗓子,看到他们练功。冬天,他们就在张家大庙庭院里练习,晚上就为村民们彩排整本戏。
后来,戏班子名声在外了,被邀请到外村、县里、甚至听说去河北电视台演出录像。村里也盖起了戏台,置了戏装行头、幔帐布景等。我父亲是木工,也是画匠,村里盖戏台、画布景,有他很大的功劳。那时候不上学的时候看他为戏台做木工、画布景是我最快乐的事情。他画的花鸟屏风,老虎中堂等至今还印在我脑海里。和他一起画画的还有县文化馆的一个老师,毕竟是专业画家,把一张大布铺满我们学校一个教室屋地,手持如椽巨笔,不几天工夫一幅大布景就出来了:两条白杨林荫大道路边碧草青青鲜花漫径,曲折蜿蜒伸向远方,挂在戏台上,远远望去,好像有十多里的路程似的,我和父亲都佩服得五体投地。
每年的三月三,是我们村的庙会。正是一年春光烂漫时节,花红柳绿,麦苗青青,春水潺潺,燕子声声。这也是戏班子向村民们展示他们排练成果的时候,一连几天村里都白天黑夜唱大戏。家家户户都请亲戚叫朋友来看庙会看大戏,小商小贩也都蜂拥而至,七邻八村的人也都来了。这时候也是同学们都不听话的时候,常常和小伙伴们上着课趁老师不注意就溜了出来,到戏台下看戏。戏台最前缘趴着一溜十多了小脑瓜儿,近得可以看清演员的高底靴,甚至伸手可以够到武将的雉鸡翎。燕赵的慷慨悲歌就是这样在我童年的心灵里扎根,渗透在我的血脉里。常常看得出神,完全融入了戏中。《铡美案》《蝴蝶杯》《赵氏孤儿》《喜荣归》《狸猫换太子》《大登殿》《桃花庵》《打金枝》《窦娥冤》……这是至今我能回忆起来的我们村戏班子演出的剧目。
然而随着童年的逝去,我们村的戏班子也解散了。80年代初农村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大队和生产队解散了,戏班子也不再延续。人们都分到了承包土地,分到了一部门生产工具和资料,开始忙活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农闲时也都忙着做生意,开工厂。集体的果园分到了各家各户,开始种粮了,再也看不到果园美景,听不到练嗓声。张家大庙冬季的夜晚再也不会锣鼓喧天、丝弦悠扬了。刀枪剑戟、盔甲青衣、锣鼓笙笛、布景道具全都装箱尘封在张家大庙的厢房里,如今庭院破败,杂草丛生,不知那些东西的命运如何?也许早已卖掉,也许还在那里静静的躺着,等着人们……
唯一流传下来的传统是三月三庙会唱大戏,只不过不再是我们村自己的戏班子,而是花钱邀请外地的戏班子。随着我们村开板厂生意逐渐兴隆,出现了许多暴发户,这几年百万资产的老板在我们村都不希罕。也许是感觉到缺少了点儿什么(应该是文化生活吧),每年庙会碰钱请戏班子唱戏,老板们都很慷慨。而且请的戏班子也都是河北梆子剧团(请其他剧种会遭到村民的反对的)。白天忙没有工夫看戏,一旦到了晚上,即便是腰缠万贯的老板,也都会站在那个戏台下,全村男女老幼都静静地站在戏台下,倾听那熟悉的旋律,曾经属于自己的旋律,追寻那失去的岁月。我在外上学多年,后来参加工作,很少回家乡了,但每年庙会,有时间我总会回家乡看戏,追寻童年的记忆。只是这些年村里小字辈的年轻人上来了,他们好像不太认同祖辈的传统,而是请一些歌舞团,同样还是在那个舞台上演出,总感觉物是人非,也就很少回去了。
戏班子里那些演员的命运也都发生了转折性的变化。老师一家回家了,后来回来过没有我就不知道了。秦香莲、窦娥、正宫、西宫、王宝钏们那时都是村里年轻俊俏的女子,后来都出嫁了。韩祺、包公等几位男角儿曾经是那样出色,听说省剧团都想挽留他们,他们顾家舍不下村里戏班子而谢绝了,如今在商战中和在戏台上一样出色,都成了板厂的老板。特别是包公,后来村里每年请戏班子唱河北梆子,村民们都会强烈要求他客串包公角色,和请来的戏班子人马一道演出包公戏,风采不减当年。人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看的热血沸腾,泪水涟涟。那个敲小鼓的(恕我不懂术语)和拉大琴的,因为疾病如今已不在人世,乐器班子的其他人也都沉寂,就像他们的乐器一样。以前村里戏班子有好多都是一家人都唱戏,如今有的做生意红红火火,有的日子平平淡淡。常演宰相的老生,那几年常骑着单车卖圆桌,如今不知道怎么样。总之村里河北梆子的气氛越来越淡了。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是啊,社会总是在不断前进的,然而也有些经久不息的东西,那就是人们对河北梆子艺术的热爱,钟情。我虽然14岁就外出上学,直到25岁回来在城市工作,如今20余载,依然对河北梆子倍加热爱。记得上大学时,每晚躺在宿舍床上,回忆起童年的梆子旋律,心里总是难过而甜蜜,我的脑海被记忆中的旋律所充盈,陶醉其中,带我进入梦乡,回到童年的大戏台。如今在城市里有了家,把在农村的父亲也接来了,我们俩都有共同的爱好:河北梆子和中国画。特别是河北梆子,我和父亲都爱看河北电视台的《戏苑乡音》,每期必看,平时我们沉默寡言,一道看戏的时候,就讨论热烈,评说着梆子曲调的发展,和以前村里梆子的不同,回忆流失的岁月。绘画和拉胡也成了父亲老年生活的主要内容。板胡是我父亲自制的,超市买的椰子,喝完之后,空椰壳锯开,晾干,涂上油漆,再买些弦丝、松香,自做弓、杆和轴,这样的板胡我父亲制作了好几个。每天早晨,我父亲都早早起床,拿着他的板胡到公园和大街上找戏迷票友,一起娱乐。可是近来父亲却改弦易章拉起了豫剧,原因是河北梆子在我们这个城市曲高和寡,公园大街上的戏迷票友多是豫剧和京剧迷。唉!在燕赵大地上盛行的竟不是河北梆子,振兴家乡戏任重道远啊!
这几年买了电脑,从网络上可以下载河北梆子大戏和唱段,然后和父亲共同欣赏。然而总捕捉不到乡村大戏台的感觉。我和河北梆子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不,是告一段落,今后仍将继续着,对河北梆子的情,对河北梆子的爱,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