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发生以来,文艺界虽未上前线,但都以不同的艺术形式为抗疫贡献力量。戏剧界创作了数量不少的抗疫剧,如《眷江城》《樱花再开》《疫战中的婚约》等等。这些作品或从正面,或从侧面反映了抗疫的感人故事,取得了较好的艺术效果。2021年1月9日,由成都市川剧研究院出品的小剧场现代戏《医·生》在新声剧场演出,该剧由今年颇为高产的青年编剧潘乃奇担纲编剧,总导演伍埕,主演文冬、王裕仁也分别参与主创工作。剧目讲述了疫情期间,一位名叫伊生的一线医生在抢救患者的过程中昏迷,与死神无常发生了一番较量的故事。
该剧最大的亮点在于形式的探索,公演后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只有讨论没有故事”和“非常新颖感人”,其分歧在于该剧的故事性,内在的分歧出在戏剧的目的。何为戏剧?戏剧何为?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戏剧“摹仿行动中的人物”,给悲剧的功能的定义:引发“怜悯”“恐惧”并“净化”之。王国维给中国戏曲的定义是“以歌舞演故事”,齐如山概括为“无动不舞”“无声不歌”,中国戏曲的功能在于“娱乐”“教化”。不难看出,故事只是戏曲的一个要素(亚里士多德的六要素包括了情节),既非目的也非作用,故事是手段。
在浩如烟海的中国戏曲剧目里,故事性的弱化在相当一部分作品里非常普遍。如《小放牛》《十八扯》《天女散花》《洛神》等。故事在戏曲里不可或缺,但并非戏曲的终极。对于《医·生》而言,大的故事前提和小的故事情节都具备,只是形式发生了变化,故事渗透到了舞台形式里,我们不能否认故事的存在。“伊生抢救病人”这是大的故事前提,“伊生的恋爱”“伊生对母亲的愧疚”“伊生与无常的激烈冲突”“伊生与三位先贤的对话”都构成了小的故事情节,作为一出小剧场戏曲来讲,故事情节已经完全足够了。
小剧场戏曲的概念来自于话剧。19世纪末期,德国出现了小剧场戏剧,20世纪初期,小剧场的概念被宋春舫介绍到国内,但真正在国内引起注意要到80年代了,而小剧场戏曲要到90年代甚至更晚。1982年,高行健的小剧场戏剧《绝对信号》拉开了小剧场的序幕。
戏曲在长期的发展中形成了本戏、折子戏两种形式,一些单折的小戏也可归入折子戏。本戏中包含了不同的折子(杂剧有折的概念,南戏有出。),有重要场次和次要场次之分。今天的小剧场戏曲类似于折子戏,不一定有完整的情节,也不是为了讲述一个严谨的故事。小剧场戏曲的形式灵活多变,多以“情”为核心。
《医·生》截取了伊生在抢救病人的过程中突然昏倒后,迷幻的一段经历,或可视为一段颇具意识流色彩的叙事。恍惚中,他见到了无常,见到了女友小灯,见到了母亲,还见到了神农、扁鹊、华佗三位先贤。这里的幻觉颇有意味,也显出了编剧的不同思维。与今年见到的许多抗疫题材作品不同的是,《医·生》剑走偏锋,让人眼前一亮。无论是中国戏曲的一人一事,还是西方的戏剧的三个一致性(也称三一律),都强调了戏曲内容情节的集中性,《医·生》的情节设置便很巧妙,暗合了一人一事。
而无常一角的设置也比较讨喜。佛教进入中国之后,六道轮回与本土民俗结合,产生了地府的构想,黑白无常便是地府里勾魂的使者,也叫阴司。作为医生,无疑是无常的对头,医生负责救死扶伤,而无常负责勾人魂魄。两股力量的较量构成了全剧最主要的矛盾。伊生抢救回了病人,无常悻悻而去;小灯突然离世,让无常喜悦无比。无常甚至为了说服伊生,让他放弃病患,让他重新经历了与小灯的恋爱结合、与母亲的分离,但是作为医生的那份责任让他没有放弃。
不得不说,无常的表演在该剧中很是耀眼。一身黑衣,脑后的骷髅面具,夸张的步行,扭捏的姿态,让人不寒而栗。
现代的探索
幻觉的场景与意识流有异曲同工之妙。
艺术的本质在于形式,内容附着于形式之上。艺术本身也是形式的一种。因而,艺术自然是形式第一。从元杂剧到南戏,不仅仅是内容的变化,更是形式的演变。从四大声腔到地方戏,变化的是形式,是表达的方式。
20世纪以来戏曲最根本的任务是戏曲的现代化,至今仍未完成。与先贤相比,我们戏曲界对于形式的探索还远远不够,内容的现代化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我们往往满足于线性的叙事,满足于讲述一个天衣无缝的故事,满足于现实主义为唯一的手法,却不知,块状或者插叙的叙述方式同样精彩,抒情的戏剧比执着于情节的戏剧更有看点,现代主义对于戏曲现代化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和价值。
川剧界在上个世纪80年代涌现出了魏明伦、徐棻等著名剧作家,在全国影响极大,他们最有价值的贡献在于现代性——启蒙的价值,对人的发现和尊重,主题思想/人物与传统剧目截然不同。
《医·生》的形式已经完全打破了传统的路数,它的舞台、表演形式,都与传统的大相径庭,舞台上的灯光也巧妙运用了多个光区,用光对话,但万变不离其中,这些仍然属于川剧的范畴。
《医·生》所讲述的故事情节已经不同于传统的忠孝节义,站在现代人文关怀的基础上,提出了天下无医的概念。在现代商业社会下,药店“满100送30”成为了无奈的笑料,药企不会研发一次性治愈的药品而只会生产长期服用却不治愈的药,天下无医是一个美好的梦想,也是人类追求的理想境界。
抒情性
小剧场戏曲《医·生》,全剧渗透着浓浓的医患之情,医者父母心。它的唱腔、表演都为情感的表达服务。伊生对患者的拯救之情,对小灯的爱情,对母亲的愧疚,对无常的憎恶,对先贤的崇拜。神农尝百草使得先人们在原始社会有了医药,才有了今天的中医。我们通过这些情节的展示,可以看到塑造了一位为国为民的好医生,他也是前线无数奋斗的医生的缩影。
川剧高腔是戏曲界抒情性的最佳声腔。原因在于其一唱众和,大锣大鼓,缠绵悠远的帮腔酸风热耳。该剧的灯光运用极为巧妙,传统剧目大多只用白光,实际上限制了演员的发挥。传统剧目使用白光是旧时代条件有限造成的,戏曲不应该排斥新技术的介入。只要是对于戏曲有益的手段都应该吸收,比如《变脸》,就大量使用了灯光切换,让人物情感升华,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主演文冬是大武生出身,功夫扎实,台风稳健,能演出大靠戏,也能演出短打戏,是不可多得的武生。因而,该剧就有了文戏武演的因素,尤其是一些亮相,扎势,剧场效果很好。王裕仁对无常这个角色的塑造令人十分惊艳。总导演伍埕是全能型导演,影视、话剧、戏曲三门抱,是非常有影响的青年导演,他对于该剧的调度、人物走位处理、舞美的设置都别有理解,给传统川剧注入了新风。
当然,作为一出新剧,也有不少的不足,比如编剧在叙事上还可以增设矛盾点,比如剧中类似“仁爱之心修一生”“莫负平生年”之类的华彩唱段还可再增设,比如导演手法运用上还要再更加川剧味儿上下功夫,比如演员的唱腔还欠火候,演员的表演还要再锤炼,舞台上的灯光舞美与演员舞台调度之间的配合等都需要进一步调整和打磨。期待打磨之后的《医·生》,能够更上层楼。
作者:王淼 南京大学戏剧学博士,成都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