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个世纪的沈阳城里,工商界无人不知我母亲刘永慈的大名,因为,在这个界别中,她是唯一的女性,又是人才,口才,文采超群的人物。工商业者,是那个时代的称呼,其实就是资本家。不过,母亲是在1948年沈阳解放之后办的工厂,所以,是个解放牌的资本家,当时,她也不过三十岁左右。
1950年,新中国颁布了《婚姻法》,对于旧中国这个半封建的国度可是件大事情。1953年,举国上下都大张旗鼓的宣传贯彻新法。工商界也拉开阵势,宣传《婚姻法》。沈阳市工商联决定发动全市工商业者搞一台文艺汇演,每个区要出一个节目。母亲当时是私营企业洪兴合金制造厂的厂长,是南市区机器制造行业的区代表,解放初,沈阳市成规模的企业大多数集中在南市区,机器制造行业又是一个大行业,任务当然落在她的头上了。
区工商联领导请母亲商量出个什么节目,母亲看到其他区的宣传节目多是一般的相声,快板,唱歌什么的,好像没什么新意,她想,组织上号召宣传党和国家和大法,就是最重要,最光荣的任务,要做,就要先声夺人,做最好的最叫得响的节目。
母亲犯了难,冥思苦想一个个项目都不满意,一天在路上偶然抬头看到街上评剧院《小女婿》的广告,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何不排一台评剧《小女婿》?这是一个喜闻乐见的反包办婚姻,宣传婚姻法的评剧,是由当红的评剧演员韩少云主演的大戏哦!
不要说投入,演员,功夫,布景,伴奏等等,难度之大也许一般人想都不敢想,也许母亲当时什么都没想,就与区工商联领导建议,组织工商业者和家属也演上一台当红大戏《小女婿》,领导很支持,把这个任务当仁不让的交给母亲去完成了。
任务是领下来了,可是演员在哪里啊?谁演杨香草,谁演陈快腿啊,谁演小女婿啊?一点儿谱都没有。平时母亲忙着经营企业,组织同行照章纳税,与唱戏的根本不搭界啊。她见人就访,真是踏破铁鞋,竟打听到一个业者家属叫靳义娟,外号“金元卷”,会唱评剧,如今结婚生孩子了。母亲磨破了嘴皮动员她,总算是答应了。
(那年,我四岁了,记得那个“香草”是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娘们,在我家楼上排练,带着个比我小一点的男孩,在我的床上睡,各睡一头,一伸脚,会碰到男孩的凉脚丫,我心里十分不爽。当我跟着姥姥去剧院看正式演出时,在耀眼的灯光下,那娘们神奇的变成了个两条辫子,又唱又舞人见人爱的叫香草的大美女。)
母亲说通了金元卷,又问她谁能演陈快腿,她知道在南市小剧场门口有个卖烟卷的外号叫“黑大姐”的,唱过评剧,人挺风流,与剧中陈快腿的性格有点搭,母亲平时哪里与这些人打交道,此时也亲自跑去找这位“黑大姐”,到也没多费口舌,她就答应了。(我想,这些演员的费用,一定是母亲从她的企业支出的)
有了杨香草,陈快腿,谁演小女婿呢?一位工商业者的儿子叫景禄的,才十来岁挺合适,可是不敢上台,怎么办呢?母亲出了个主意,让景禄的妈妈演侍候新人入洞房的老妈子,同他一起上台,这下,他就敢上去了。初战告捷,一鼓作气,又找到了田喜,香草的爹妈,田喜的爹妈,小女婿的爹妈,区长和妇女主任。多少年后,大家见了两鬓斑斑的景禄,还叫他“小女婿”呢。
好不容易找齐了,演员中有人说,“刘厂长,你要是不上场,我们可不敢演,无奈,母亲只好答应只有一句台词的妇女主任。后来真的上了台,就是这一句台词的角色,差点儿让她演砸了。那是后话。
演员是好歹凑齐了,可是文武场还没有,就是打鼓,吹喇叭,拉胡琴的。有人介绍一位姓赖的打鼓佬,他手下有一班人,可以伴奏,因为在那个行当里,打鼓是总指挥,与他一说,老赖也答应了。(记得在我家排练,一屋子人乱哄哄的连吵带唱,我人小,钻到了打鼓的旁边,拿起鼓锤敲了一下,打鼓佬都没说什么,让母亲骂了一回)
没有唱戏的行头,母亲和也是工商业者的宋宗禹出钱买了一些布料,给演员做了服装,行头也有了。
演戏要想效果好,还要有布景和道具,剧中有个情景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香草与田喜定情一场,他们边走边唱,月亮慢慢升起,怎么办呢?正好我舅舅从哈工大放假在家,他用纸壳挖成月亮和星星形状的洞,蒙上一层玻璃纸,他的个子高,躲在幕后,把灯光慢慢举起来,还真像是那么回事。(我看着舅舅一回回的试验,感到好玩极了,这回可是不敢轻易动了。那时,母亲买来好多册《小女婿》的剧本,我记得,封皮是影印的发蓝色的剧照,是香草的花烛洞房发愁的场景,如今,网上也找不到了。家里也是人手一册,我们都能背下来全剧本。)
母亲不论能力怎么以强,排剧必竟是个外行,怎么办呢,她又从沈阳评剧院请来一位导演,指导排练。姥姥也忙起来了,她要帮有小孩的演员看孩子,还要给人提词。我感觉,家里从来没有那么多人,那么热闹。
经过紧张的排练,总算是有些模样了。全市汇演的日子也到了,母亲带着她的演出队伍来到市工商联的礼堂,我想,那一记刻,母亲的心情一定是又紧张,又兴奋的。我当然也跟着姥姥一块儿去了。记得我坐在椅子的扶手上,宋宗禹大爷问母亲,小的怎么没来?我心里很不快,这么大的人还没看见啊!
当乐队响起过门,演员们个个粉墨登场,杨香草美丽健康可爱,田喜哥憨厚能干帅气,陈快腿狡黠风骚轻狂,小女婿,整个一个妈宝。观众们看得有滋有味,不停鼓掌叫好,都说,南市区是找的剧团的演员吧,唱得那么好,演得那么像呢!正当全戏进入高潮,该母亲这个主持者上场了,竟差点砸了场。
当全剧矛盾冲突最大时,香草一家子,小女婿一家子因退婚风波,闹到区上找政府评理,台上吵得不可开交,陈快腿上场了,她拍手打掌地嚎开了“我屈呀,我屈呀,我一肚子都是屈(蛆)呀!”台下观众都笑了,刚上台的母亲扮演的妇女主任也“噗哧”的笑出声来,这一笑不要紧,把仅有的一句台词给忘了,傻楞在那儿。我在台下也急了,恨不得上去告诉母亲----- 这时,旁边的打鼓佬赶紧说,“别笑,别笑,快说:大娘,大爷,你们看,这合适吗?”母亲这才把台词说出来。我在台下也松了一口气。
别看有这一点点瑕疵,演出还是大获成功,方方面面反映非常好,可以说是一鸣惊人,在全市出类拔萃。当时,工商界的元老卢广绩极力赞扬母亲:永慈,你可真有本事!
戏演出了名,一发而不可收,工商,税务,干校,工会妇联,部队各处都来请,场场爆满演出持续了足有一个月的时间,在社会上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通过人们喜闻乐见的形式,使共和国的第一部婚姻法家喻户晓深入人心,同时也展示了工商业者中党的同盟军,其中人才济济,组织起来能为国家,为人民做有益的事情。
1955年,母亲在全行业积极带着提前一年实行公私合营。到了1956年,全行业公私合营时,母亲的“洪兴合金制造厂”联合了另外14家企业,发展到2000多人,市政府任命母亲为正职厂长,成为市政府任命的四位私方代表出任正职厂长中唯一的一位女厂长。
(我在沈阳市档案馆展出的沈阳市的发展历程时,在一个展柜里看到一张陈旧发黄的纸,上面记载着,沈阳市公私合营的企业,第六位,赫然写着母亲的名字-----刘永慈。上面有出资数目,电话号码(四位),工人数目等等。)
1956年4月9日,做为全国工商业者家属和女工商业者的代表,母亲去北京开会,并在大会上发言,刊登在当日的《人民日报》上。会上,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带回一张两米多长的照片,可惜,毁于文革。(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沈阳春寒料峭的季节,母亲特意做了一套墨绿色的西装衣裙,配上一条也有绿花纹样的绸巾。凌晨出发时,全家人都早早起来送行。)
后来,市委统战部把母亲从企业调到民建做宣教处处长,以后先后担任沈阳市工商联的秘书长,副会长等职。
而今,母亲早已做古。她的点滴生涯记录下来,也算是一点告慰。人生匆匆,留下的足迹后人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