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春天,她由川入京参加电视剧《红楼梦》剧组的面试,一下火车就听到来接站的制片主任任大惠的大嗓门:“谁是邓婕?谁是邓婕?”然而,当满身疲惫、满面尘土的她上前自报家门时,却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遏制的失望。对此,她也只能自我解嘲:“我知道我自己,扔进人堆就找不见了,个子太矮,才1米56,长相一般,皮肤又黑。”
也是那一年,参加完培训班开始第二轮录像,已经备选王熙凤的她,终于拼到了中场,可以参加半决赛了。录像当天,当她找到化妆室,发现参加当天录像其他演员已经开始化妆了。她怯生生地打听谁为她化妆,有人让她去墙上化妆单上找。她一张张单子找过去,一遍又一遍,没有她的名字。问了一圈才明白,不起眼的她被忘了,当天录像的40个学员,名单上39个,单单漏了她。
2020年8月,电影《活着唱着》的首映礼在中国电影艺术资料馆举行,她作为监制出场。尽管,这是一部新人导演、素人演员出演的小成本电影,尽管,她只是这部电影的幕后人员,但整场活动,她在哪儿,哪儿就是C位。人群好像藏不住她,哪怕那一晚是大腕云集、星光熠熠的人群……
好一场《别洞观景》
《活着唱着》是一个关于民间川剧班的故事,所以我们的话题一直没离开川剧。
“川剧其实是流在我血液里的东西,我出生在川剧世家,15岁考了四川省川剧学校,川剧班学了五年,毕业分配到四川省川剧院,又是五年,整整十年。所以我说这个戏我必须做,他们的故事我必须要拍给大家看,这么多年对川剧的情感在我心里面的。”她穿一件宽松的大T恤,待人随和、说话平和,有问则答,并不设限,妆容举止却是严整的。
虽说父母都是川剧演员,但父亲早逝,母亲演出繁重顾不上照看她,在姨妈家长大的她小时候对川剧并没有兴趣。
那时候,正是样板戏风靡全国的年代。她抱着收音机,把八个样板戏听的熟熟的,“小时候喜欢京剧,八个样板戏都会唱,你像《红灯记》,李玉和、李奶奶、李铁梅全能唱下来。那会儿《红灯记》改了几个版本,我都记得改在哪儿了,怎么改的。那时候反而觉得川剧不好听,都是高腔,用四川话唱,土。”
上了川剧学校,头些年学的也是现代戏、样板戏,抄搬京剧的多。对川剧,她仍然爱不起来,人长得娇小,那些高大全女性的角色里,她找不到表演的感觉。直到1977年,学校恢复了传统戏的教学,才在《拷红》《别洞观景》等经典折子戏的学习中,开始渐渐了解川剧、喜欢川剧。毕业戏,她连唱了十四场《拷红》。
而真正体会到川剧之美,还是在毕业进团后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她跟随省川剧团去北京演出。那时团里云集了一批年富力强,又有丰富表演经验的演员,而那一次演出的剧本 又都是川剧的骨子老戏。作为跑龙套的青年演员,她有大量的时间站在侧台观摩,“那真是丝丝入扣的表演!”她由衷感慨,把“丝丝入扣”几个字咬得很重,川剧大师的表演,对角色演绎之准确、之细腻、之生动、之高级深深震动了她。
震动归震动,可是并没有在台上实践领悟的机会,那时,团里年轻的演员大多站站龙套,连上台唱几句的机会都很少。即便这样,川剧依然潜移默化地给了她滋养,让她今后在影视表演多中了许多层次,也多了许多手段。
《红楼梦》中凤姐亮相的一场,书中描述“一语未完,只听后院中有笑语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只见一群媳妇丫环拥着一个丽人从后房进来……”如何把这样经典的文字描述落实到表演中?既彰显王熙凤的特殊身份,又营造先声夺人的效果?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过后,她应该用什么样的步伐,进入客厅呢?她设计了许多种方案,最后选取了川剧中花旦跑圆场的舞台碎步,飘忽、急切,又有艺术的美感。
在剧组,学习加拍摄用去了三年半的时间,《红楼梦》拍完,她决定留在北京,从此再未正式登台唱过川剧,可对川剧的那份情感却一直放在心里。
2012年,一部讲述成都石板滩镇的民间川剧戏班的纪录片引起了张国立的注意,他唏嘘感慨地把片子推荐给她看,说,我觉得这个可以拍个电影。
看完片子,主人公赵小利和她的团,那些草根艺人的执着和乐观打动了她。她做出了把这个故事搬上银幕的决定。虽然草台班子的表演并不专业,但那种生猛的韧性的艺术生命力,正是川剧最有感染力的一部分,而他们对表演的热爱、他们和那些看他们戏的底层观众不离不弃、忧乐共生让人动容。
片中的主人公赵小利说,“我还是喜欢干(川剧)这行,喜欢在舞台上表演。我的妹夫一直喊我和我丈夫去浙江表演变脸,一年能挣10多万。可是最后我们还是没有去,毕竟变脸喷火什么的只是杂耍,川剧还有好多好多更精彩的。”
他们的坚持也是邓婕最想表达的:“做川剧的人,感触最深的走到好多地方,什么饭店呀酒店呀火锅店呀,给食客表演变脸。还有很多商业演出,用变脸吐火什么来代表川剧文化,我每次看到都觉得特别难受,那些真的不代表川剧。川剧有现在留存的800多个剧目,表演非常多元、非常有魅力,唱词也写得非常生动优美。”
为了更多在影片中展现川剧之美,在历经7年时间电影终于杀青时,她总觉得欠缺,最后还是执意去了成都,又补拍了一段《别洞观景》的唱段。而这一段在影片中呈现时,有种梦幻般的华美。
其实《别洞观景》剧情很简单,讲的是白鳝仙姑到人间,痴迷人间美景的故事。可却是川剧折戏中花旦戏的经典,唱做并重,非常考验表演功力。
她很细地给我讲这折戏,讲它的好之所在。还专门从手机上找出《别洞观景》的唱段来听。背景里是很大的电声音乐,“站在了船头观锦绣,千红万紫满神州。侍儿且把船桨扣,好让流水送行舟。青松翠竹绕云岫,泉水涓涓石上流” ……川剧的高腔在电音的节奏中飘飘荡荡地穿着游着,有种奇妙的欢快舒畅。
“好听不?“她问。我点头。
“我唱的!”她笑起来,小得意飞扬在眉梢,很动人。
哪里都有红蜘蛛
邓婕为川剧做点事
香港作家李碧华曾写过一篇《就等一个红蜘蛛》的小文,文章讲到87版《红楼梦》中竞争王熙凤角色之事,说在等待分配的时候,邓婕发现宿舍墙上有红白两只蜘蛛在爬行,白蜘蛛大,红蜘蛛小。恰好像她的不起眼和对手的超强大。她于是把红蜘蛛看作自己,白蜘蛛看作对手,暗自观察它们的竞争,白蜘蛛一路领先,可却中途拐弯,而红蜘蛛照着目标一路向前。她因此信心大增,作者于是发出感慨,“我想,因为这冥冥中的暗示,争取角色可能更积极了,而凤辣子的霸气世故傲慢自信便油然而生,所以胜出。”
关于两只蜘蛛的故事她曾经写过,而此后的选角过程中,她最强劲的竞争对手乐韵中途退出也似乎印证了这两只蜘蛛的暗示。这个故事后来被许多87版红楼迷所津津乐道,觉得她得到这个角色真是运气好,她也曾在一次节目中说,自己运气不错,王熙凤的角色好像是天上掉下的馅饼。
“可能是父母的遗传基因,我从懂事开始,就梦想着当一名演员,那时候都讲工农兵,同学的理想当医生、当老师、当兵,可我觉得那都和我没关系,我就是要当演员的。”
“记得有一次,在学校排《审椅子》,我觉得自己挺不错的,可到最后演出,老师说我矮,上台不好看,硬把我换下来了,找了唱做都不如我,可个子比我高的同学。我那时候很难过,也想,要不改行吧,可除了演员,我真的什么都不想做。”
“舞台可能不适合我,因为我自身的条件在那儿,上台大概也只能演个花旦戏。而且我不能勒头,一勒上头,我就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所以我上台不勒头,自己学着越剧妆自己化,把眉毛给化挑上去。但戏曲演员不勒头,你想,什么戴凤冠、戴帅盔的戏,那都没法演。”
“刚才赵小利说她最快乐的时候就是她在台上演戏,台下观众满满的,鼓掌喝彩什么的。对我来说,在省川剧团五年,我从没有享受过这种快乐,因为没机会上台。就是上了台,《水漫金山寺》,人家演白素贞,演小青,你演一蚌壳,怎么可能享受到和观众互动、一同完成一场戏的快乐呢?很压抑,真的很压抑,也没有人能说话,你看看书吧,记得有一次看莫泊桑的小说,还被人告了,说我偷偷看黄色小说……”
“我去参加《红楼梦》剧组选角前,已经演过电视剧了,虽然没有多少戏份,也没有多少影响力,但我知道自己是适合影视表演的,我很上镜。我也不会把那种程式化东西带到影视表演里,因为影视表演是实景,而且它远中近景状态不同,如果近景,你用舞台上那么夸张的表演就滑稽可笑;而远景,你就可以化用一些程式化的表演,但把它生活化,我能把控这个,我心里是知道的。其实(《红楼梦》)剧组当时在成都选演员的时候,广州那个《三家巷》的电视剧定了我演区桃,是女主。”
“一边是定好的女主角,一边是激烈到近乎残酷的竞争和完全不确定的未来,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了《三家巷》,去了北京?”我问她。
“那是《红楼梦》呀,而且是央视拍的,全国选角色。这完全没有可比性,既然我的录像已经被选送北京了,那无论如何也要去试一试!”尽管这么多年过去,时过境迁,她的回答仍是斩钉截铁。
从她的讲述里回溯她的心迹,看见的是一个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对想要达成的目标执着追求的姑娘。
她常说自己是个做事漫不经心的人,是天赋和运气造就了她。但同时她信奉的是:机会来了就好好把握!
而她把握机会的方式,则是“聪明人下笨功夫”。在《红楼梦》剧组的三年半,她几乎没有看过她所生活的北京城,连女孩子最喜欢的逛街,她记忆中大约也只有一两次。生活几乎被演戏和准备演戏这两件事全盘占据——反复读原著,请教老师;不断琢磨剧本、琢磨角色,没有搭戏的就和石头对练……
她觉得在《红楼梦》拍摄的过程中解放了天性。那一段时间她在北京没有什么朋友,而本身又是好静、待得住的人。寂寞时光中,陪伴她最多的是剧本,是剧本里王熙凤这个角色——她的性格,她的生活态度,她看待情感的角度,她处理事情的方式,她怎么在人前说话,她如何在暗夜思考……
她一直把“她”当现代人来演,“她”就在她身边,或许是她的朋友,或许是她的亲人,而有些时候,她穿上为“她”设计的服装,“她”就是她自己。
“她”给了她自信,让她知道做自己是一件多么好的事。
在《红楼梦》的世界里,凤姐也不过才十几岁,可多大的事儿她都可以应付自如,从未怕过事儿,也没躲过事儿,有些事她可能做错了,有些人她可能辜负了,但至始至终,她没有后悔过。
朝朝暮暮相处了这么久,凤姐让她学会了相信并解放自己。
拍摄完成,她选择留在北京,依然是未知的未来,依然有无数的不确定,她只听从内心。
许多年过去,有人说王熙凤的角色成了她无法逾越的高峰;有人说婚姻生活耽误了她的事业。
她听了,一笑而过。
“我是觉得要演戏就演好戏,演一部是一部,你演那么多干嘛?而且现在那些婆婆妈妈,千篇一律,什么个性都没有,你演她有什么意思?我拍了那么多戏,吃了那么多剧组的盒饭,那我也享受一下生活。以前还想在专业上做更多尝试,现在不想了。以我这样的自身条件,还能一直在这个行业里,出一些不错的戏,我很知足。我觉得演员要演自己的拿手戏,没必要成为千面人。”
“我对目前的生活状态很满意。每天生活都很规律,早睡早起。我在家养了很多花,精心伺候它们,调理得特别好。当然事情来了还是要做,比如《活着唱着》。你选择做的事就一定把它做好,尽一切可能做好。我两个孩子都是最需要陪伴的时候,那你帮助他们更好的成长就是最大的成就。”她如数家珍地罗列着孩子最近一次的考试成绩,这科多少分,那科多少分,骄傲和满足溢出来……
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感受她从容的生活态度。你会觉得,那只看上去决定命运的红蜘蛛,出现或者不出现其实并不重要。唱着活着是一种生活状态;而活着唱着,却是一种生活态度。当你牢牢地掌握自己的命运时,哪里都有红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