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孝王的意思很明确,在犬戎的地盘上扎下秦人这一颗钉子,就是要让非子和他的后人,与周朝的敌人犬戎去肉搏。
于是,非子在得到秦地的第一天起,秦人就不得不与强大的犬戎部落进行生死搏击。
那么,犬戎是什么人呢?
周人将西戎各部落取名为姜戎、申戎、狄戎等,在戎字前加上他们的姓,唯独犬戎,周人直接在戎字前面加上一个犬字。
关于犬字,中文有“丧家之犬”、“看门犬”、“狗急跳墙”、“狼心狗肺”、“人模狗样”等等词汇,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词。周人如此深恶痛绝犬戎,是有原因的。
周人本来也是陇东高原的游牧民族,数百年前被犬戎赶下了高原。虽然周人后来在关中平原发展的非常好,但是周人与犬戎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陇东高原故土的沦丧对于周人来说,是心中永远的痛。
犬戎在与周人几百年的鏖战中依然强大(一百多年后犬戎还会攻破镐京,灭西周),那么封地被犬戎部落环绕的秦人,其生存环境就可想而知。
非子到达秦邑,看到陇西高原黄土之上,天蓝蓝,地黄黄,绿草碧波如画。非子暂时忘却了这是在犬戎的势力范围中,向东方西周都城镐京方向跪拜周孝王,感谢天子赐地。
非子抓起一把黄土,让尘土随风而扬,此番非子回到陇山之西,与以往心态大为不同,拥有了自己的土地,这心情没法用语言形容。
后来秦非子离世,到周宣王时期,秦人的宗主是秦非子的曾孙秦仲。
犬戎在这一时期依然非常强大,他们对秦人进行了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意在灭掉秦部落,铲除周人在自己领地上的钉子。
在一系列的军事行动中,秦部落人越打越少,秦仲带领族人苦苦支撑。
秦非子的秦邑隶属周朝,秦人是周孝王封的附庸,那么秦人就算是周朝的子民,秦人的靠山就是且只是周朝无疑。
家族生死存亡之秋,秦人的宗主秦仲,多次派人向周宣王求援。
周宣王一直在犹豫,出兵到高原上去打击犬戎,周人没有地利,本身是个危险的事情。而秦人是否真的不救就会亡族呢,周宣王还想隔岸观火,多多消耗秦人和犬戎的人马。
对于秦仲的求援,周宣王并未给予多少实质帮助,而是画了一个馅饼给秦仲。
周宣王加封秦仲为大夫,比附庸的地位又高了一些,就此敷衍了秦仲。
周宣王坐山观虎斗群狼,他可能没有预料到秦人真的已经到了灭亡的边缘,要不然血性秦人也不会向他求援,于是周宣王眼睁睁地看着猛虎被群狼咬死。
公元前824年,犬戎大军攻打秦人,这次犬戎王亲自领兵,志在灭秦。
秦仲身材魁梧,一脸沧桑,闻犬戎来袭,引兵与犬戎先锋军作战。
秦仲的兵,其实就是秦氏家族的适龄男丁,数百号人,立于秦邑之前,迎战来犯的犬戎。
犬戎骑兵踏起尘土飞扬,黄土泛起阵阵尘埃,向秦邑集卷而来。
看这架势,秦仲判断对方至少有数百号人,与自己人马相当,看来一场恶战不可避免。
不过秦人早已习以为常,自从秦非子带领族人到达这里,犬戎人就像山中的狼群,随时可能来这个小城邑猎食。
犬戎全是骑兵,秦人也都是骑兵,这场对决与中原流行的车战完全不同,这是一场骑兵之间的较量。
待犬戎人接近,秦仲下令击鼓。秦邑当中牛皮鼓声震天响起来,秦人开始弯弓射击,那边犬戎亦开始还击。
骑兵对垒骑兵,无非就是骑射对骑射,作为高原上的民族,犬戎与秦人都擅长骑射,双方在兵力相近的情况下,打出了势均力敌的结果。
游牧民族之间对决,往往进攻方付出一定代价之后,就会退却,并不强求。因为游牧民族作战的主要目的是抢夺牛羊、粮食以及女人,抢得到抢不到都会退兵,绝不恋战。
可是这次犬戎人的想法似乎不同,他们伤亡几十人之后,却并不撤退,而是就地休整,并拉出绊马索防止秦人突袭,准备再战。
这一现象让秦仲大为紧张,他登上秦邑中位置最高的箭塔,瞭望四周。
秦仲犀利的目光沿着犬戎人往前观望,只见远处天边和黄土交际之处,黄土与蓝天混混沌沌,及似有大军踏着黄土而来。
“不好!”秦仲大叫一声。
他明白了,眼前的犬戎人只是犬戎先锋,他们在等待后方的犬戎主力。而那远处天边踏着黄土而来的犬戎主力,看这景象只怕有数千人之多。
秦仲立即招来五个儿子,训话道:“贼兵势大,若不速战,挫其锐气,恐难退敌。”
长子秦其最像父亲秦仲,不但善战且聪明睿智,他心领神会道:“父亲所言甚是,只有击退这群戎人,以表我等决心,方可退戎人主力。”
秦仲将所有能战的男丁全部集结,擂鼓冲击戎人,这次秦仲是抱着肉搏的心态来的,两轮箭雨之后,秦人不退反继续发起冲锋。
犬戎人大概没料到,秦人勇闯绊马索,大有同归于尽之势。
第一排秦人被绊马索绊倒,后续的秦人蜂拥而至杀入犬戎之中。
双方扭杀在一起,鲜血从双方的体内迸将出来,与尘土一起洒落黄土地,红色侵入深黄的尘土,很快就融为一体。
犬戎人本在等待主力,无心与秦人肉搏,他们再丢下几十具尸首,后退数里。
秦仲收兵,他和五个儿子个个负伤,其他秦人则为击退犬戎而深受鼓舞。
秦仲父子知道,后面将有更严峻的考验等着他们。
秦仲坚定地对五个儿子道:“尔等速操小路,去镐京搬救兵。”
长子秦其不愿丢下父亲独自战斗,道:“父亲,儿愿与父亲一起力战!”
其他四个儿子也纷纷附和:“父亲,儿愿一战!”
秦仲挥手打断儿子们的话:“此番乃秦氏生死存亡之际,不可鲁莽托大,尔等速去镐京!”
秦仲在儿子们心中是绝对有权威的,他的话五个儿子不能不听,长子秦其闪烁着热泪道:“父亲保重,儿等即刻便回。”
秦仲这才道:“贼兵来时,我每半个时辰击鼓一次,我儿若听见鼓声,秦邑定无恙。”
五个儿子齐声应“诺”,随即上马与父亲告别,他们虽然清楚秦族有危险,但怎都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多想。
秦其兄弟五人离开秦邑,骑快马奔小路下高原,途中果然听到半个时辰一次的鼓声,心中倒也稍稍安神。
不过三次击鼓之后,很快第四次鼓声便响起,这次不到半个时辰,而且鼓声不断,隐约还能听到马嘶声和兵器交接声,显然是秦人已经与犬戎主力交战。
秦其兄弟五人继续前行,一炷香功夫,那鼓声便停止,马嘶声和兵器撞击声也逐渐平息。
“定是戎人退兵!”秦其兴奋地向其他兄弟道。
兄弟们也附和:“戎人退了,退了!”
不过,当秦其兄弟五人继续往东,半个时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再也没有鼓声传来。
秦其铁青着脸,一跃下马,匍匐在地上用耳朵聆听,其他几个兄弟也纷纷效仿,仿佛那鼓声可以从地下传来。
良久,地底下除了野物跑动的声音,再无半点鼓声。
兄弟五个显然不能接受这个情况,秦其领着几个兄弟登上一处山岗,遥望西方。
又过了片刻,眼神很好的秦其似乎看到了什么,一队人马泛起的黄尘。
秦其终究从迷失中清醒过来,那一队人马,不可能是父亲派来的,因为父亲早有言在先,只是击鼓传递信号,那么这一队人马,肯定就是犬戎人的追兵。
秦其跃上马背,对众兄弟道:“立即东进,向周王借兵!”
秦仲的长子秦其,带领兄弟五人,踏着落日的余晖,快马狼狈逃下陇西高原,到达关中平原。
如果秦人没有擅长养马和骑术的本领,那这次就真的要灭族了。与其说秦人命不该绝,不如说是他们的手艺救了自己。
西周都城镐京,雕梁画栋、气势雄浑的宫殿之中,秦其见到了周宣王。
按照西周礼制,秦其的父亲秦仲只是个边地大夫,并无直接见周天子的权力,但是事情来得突然,周宣王还是接见了这最后的几个秦人。
秦其的四个兄弟被一队威严的重甲护卫拦在了大殿之外,只有秦其独自进殿面见天子。
秦其行君臣之礼,跪地向周宣王道:“今犬戎夺我封地,我王圣明,请发兵攻犬戎!”
周宣王斜坐龙榻,他意识到,秦人的力量太薄弱,如果任其自生自灭,秦人就会被西戎人灭光。
但是周宣王又寻思:从来只有我用诸侯之兵,诸侯岂能用我的卒。若借兵给你这是个败军之将,打败了算谁的?
见周宣王犹豫不语,秦其泛着泪光,狠狠道:“不论我王发兵与否,哪怕就我兄弟五人,我等也要反身杀回陇山之西,绝不苟且偷生!”
“善!”周宣王高呼,秦其正气凛然的一番话以及他视死如归的勇气打动了周宣王,在都城镐京的周朝六军中,周宣王难以见到秦其这种明知是死也要赴汤蹈火的将领。
周宣王站立,挥手道:“寡人与兵七千,尔等立刻返回陇山之西,收复犬戎侵占之地!”周宣王清楚,此时自己若再无行动,周孝王在犬戎领地上锤下的秦人这颗钉子,就要被彻底拔除了。
秦其热泪盈眶道:“谢我王!”随即站起来,铁塔一般的身材,令周宣王心中赞不绝口。
秦其兄弟五人都是善战之辈,他们有了七千兵力,立马脱胎换骨。
秦人自被封在秦地,兵力最多的时候也不过数百人,只能算一个大家族。如今七千兵力在手,那可是相当于十倍以往的军力啊!
何况秦人聚居的甘肃天水一带,是高原地区,千来号人甚至几百人的西戎小部落比比皆是,几百人都能算是一支举足轻重的军事力量,秦人有了七千兵力,自然就成了甘肃天水一带的巨无霸。
七千兵力,放在战国后期根本不算个什么数,即便是在春秋时期,军力不上万根本谈不上大军,但是在春秋之前的西周时期,七千军队也是一支大军了。
秦其兄弟五人,领着七千大军,沿渭河而上,越过陇山,到达陇山之西。
一路上虽然有小股犬戎人发现了他们,但犬戎人也基本没见过这么庞大的军队,不敢有任何动作,放任他们过去。
陇山之西,是陇西高原,后来成为了秦朝和汉朝的一个郡,就叫陇西郡。
陇西郡虽然地处秦朝最西部边地,却是个英雄辈出的地方,以三国时期为例,董卓、庞德、贾诩、张绣、王双、姜维,这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竟然全都是来自陇西。
而不久之后,秦人也正是从陇西入主关中,可见黄土高原上的陇西,是出产猛人的好地方。
秦其兄弟统领的大军,到达陇山之西,眼前黄土蓝天,无边无垠,坦荡如砥,周兵纷纷被这西陲美景所吸引。
秦其兄弟报仇之心急切,加速往西行军,周兵只得快速跟进。
越往西景色更美,黄土之上出现绿草,黄与绿主宰了这片热土,若没有战争,这里的确是放牧的好地方。
秦其招呼兄弟,令周兵提高警惕,再往前就该到达秦人的牧场,一场恶战近在眼前。
草场之上,已经可以看到战死的秦人,秦其走到一个战死秦人身边,见他虽然身中数箭而亡,却仍然睁眼怒视着远处的秦人牧场,似乎在痛诉那场血腥野蛮的侵略。
秦其将这秦人的双眼合上,愤然道:“复仇,便在今日!”
不过,犬戎人早就探知秦人带领周人杀回马枪,他们却并不在秦邑等着秦人,而是在牧场上排开大军,试图吃掉这支秦人统领的周军。
周军到达秦邑附近的牧场,遭遇到抢占他们土地的犬戎大军。
周人与犬戎打了几百年,相互之间都很熟悉,不过这次周军领军的不是周人,而是秦人,这周军的战法就不一样了。
按照周人打仗的习惯,兵车与步兵组合,层层推进。
这有点像二战中的坦克部队,一辆坦克身后通常跟着一队步兵,坦克在前面开道,步兵在坦克的掩护下清扫战场。
周人的车兵战阵与坦克阵是相反的,由于车上坐的都是指挥官,因此车在后兵在前,一架马车指挥着一队步兵往前战斗。
秦其兄弟本就是西戎的一个部落,他们不习惯周人这车阵,秦其正要下令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一起冲锋。
对面犬戎阵中却推出一辆车来,车中立着一根长杆,杆头则挂着一个模糊的人头。
犬戎王威风凛凛地骑于骏马之上,高喊道:“秦仲人头在此,尔等若降可免一死!”
虽然秦其兄弟早猜到这颗人头很有可能是父亲的,但是他们却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当犬戎王亲口说出这个事实,秦其兄弟出离愤怒,悲痛欲绝。
血海深仇在前,秦其五兄弟也顾不上排什么阵法,流着泪红着眼眶身先士卒,居然冲在了最先面杀向犬戎。
习惯于冲锋陷阵当靶子的周兵,见统帅居然这么勇猛,也被这黄土之上的气氛所感染,争先恐后追随秦其兄弟,杀向犬戎人。
这一战虽然双方兵力相当,但是周军几个统帅不要命的冲杀,鼓舞了周军,犬戎被杀败,逃往陇山以东的陇东高原。
秦其五兄弟统领的周军开进秦邑,秦邑这座不算坚固的土城,残垣断壁,破败不堪,四处可见鲜血与黄土染成的黑色斑斓。
走入秦邑,只剩下少量被犬戎凌辱过的妇人和尚不懂事的孩童,先前那几百青壮年男丁,竟然没有一个活下来。
灾难来的如此迅速又彻底,秦其五兄弟匆匆掩埋了父亲,来不及悲痛,又踏上了征途。
除了秦邑,秦其五兄弟再统领周兵征讨周边领地,并收容其他族的遗民。很快,秦其兄弟重新有了一支数百人的军事力量,拥有的地盘也比原来也要大了,这对秦人来说也是因祸得福。
陇西之战结束后,秦其兄弟为自己的父亲秦仲和其他战死的老秦人举行了葬礼,秦仲的身体长眠于这黄土高原之上,看到儿子们有这种出息,他该瞑目了。(要是他能看到秦始皇统一天下,他在下面该偷着笑了)
陇山之西,注定是黄土与热血共存的地方!
远在镐京的周宣王,心情复杂,一方面为周军的胜利而兴奋,另一方面又怕秦人坐大,成为另一支犬戎。
周宣王立即派人,将七千周军撤回镐京,秦人借力周军的奋力发展,也要告一段落了。
为了安抚秦人继续对抗犬戎,周宣王让秦其继承秦仲的大夫之位,号称“西垂大夫”。
此后,秦人在陇山之西还会与犬戎和其他西戎部落发生许许多多的战争,秦人不知洒下了多少热血在这块无边的黄土之上。甚至到了几百年后的秦穆公时期,秦人还不得不从关中反身杀回这里,再次将热血抛洒到黄土之中,那是“秦穆公霸西戎”时代。
陇山之西,黄土与热血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