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唱)听说必大受折磨,好比钢刀刺胸膛。阿侄囡是我一手抚养大,像亲生女儿差不多。只因去年丈夫死,少吃呒穿日难度,也是羊吃干枯没奈何,狠狠心肠拨伊做养媳妇。只怪我当初耳朵软,听信媒人许卖婆,讲得花好稻好样样好,说婆妈吃素念弥陀。我想留在我身边受尽苦,倒不如到李家投生路,到今朝我走错一步后悔多。再一想眼见事体方为实,小囡闲话勿作数,亲自到李家跑一趟,是非就能分清楚。要是亲家母真个不讲理,哼!不客气,我也不是好欺侮。常言道,有理能够打太婆,我要领伲必大转门户。三步并作两步走,大路不走抄小路。匆匆来到李家宅,穿竹林,小桥过,踏进场角看清楚,见有一个姑娘喂鸡食,只见她面黄肌瘦骨头露,果然是我侄女阿必大。必大!
(必白)婶娘!
(婶白)哪能啦?
(必白)我痛!
(婶白)给我看看。是给婆阿妈打格?阿大讲得不错,小姑娘是在吃苦受罪。婶娘养侬迪能大,勿要说打,就是重话也舍不得讲一声。早晓得侬要受迪种苦,我决不会放侬过来。勿要哭,婶娘是来领侬回去格。
(必白)领我回去?婶娘,快走吧!
(婶白)勿要心急,就是要走也要去对侬婆妈讲一声。
(必白)对伊讲了,伊勿肯放格。刚刚哥哥就拨伊打过。
(婶白)侬哥哥年纪轻,作兴有啥粗话俗语得罪婆阿妈,所以动手动脚。婶娘是搭伊讲道理,量伊不敢碰我半根汗毛。必大,侬到李家来得明,去也要去得清。侬去叫侬婆妈出来,说婶娘来啦!勿要怕,有我。
(必白)婆阿妈!
(婆内声)做啥?死货色,又要讨打啦!
(婶白)老太婆倒凶格。必大,侬声音放响一点,讲婶娘来啦!
(必白)婶娘来啦!
(婆白)啥?
(必白)是我婶娘来啦!
(婆白)喔,我来啦!
(唱)听说婶娘到,心里别别跳,她是人称茄人头,嘴巴会讲好像鹦哥叫,手指头粗来好像小锂刀。平常不出门,今朝前来到,一定是阿大回家把救兵讨,我讲闲话要当心好,当心好。
(白)必大啊,乖囡,侬婶娘在哪里呀?说我婆阿妈来迎接。
(必白)噢,婶娘,婆阿妈来接侬啦!
(婆白)喔,婶娘!
(婶白)女亲家,侬好啊?我真担心侬,像一口气回不转来。
(婆白)婶娘,难得侬有功夫来,倒是杨和尚下山!
(婶白)杨和尚下山,侬想砍我头刀?
(婆白)不!侬是难得来格。立客难当,请到里厢去坐坐。
(婶白)请!
(婆白)请!婶娘难得请过来,请侬立正,我要搭侬见一个礼。
(婶白)免了,免了!
(婆白)要格!要格!婶娘,侬来末,前几天拨一个信来,我好准备三吹三打来接侬。今朝突然来真是怠慢。?屋里厢,灶君、家堂、门神、土地,全好了伐?
(婶白)亲家,我问侬好勒伐?
(婆白)我好勒。
(婶白)侬真个好勒?我看侬勿大好,像大骱勿活络来,像得仔羊癫风。
(婆白)呒没呀!就是前一日,一只酱缸晒了屋浪厢,勿啥能碎了,我用扶梯爬上去拿,勿当心合扑跌仔一跤。格咾一只大骱骨跌伤了,迪两日走起路来勿便当来。
(婶白)女亲家,侬要当心啊!年纪大哉,跌下去落勿起来就讨厌哉!
(婆白)必大啊!掇凳。
(必白)噢!
(婆白)必大啊,倒茶!必大啊,去烧点心!
(婶白)必大,勿要忙,婶娘十几个月呒没看见侬,来,蹲勒我
(身边,让我好好看看侬。女亲家,勿要客气,我屋里吃饱仔来格。
(婆白)喔,吃饱仔来格,再吃一点。必大,去烧几只水潽鸡蛋。
(婶白)格末我也勿客气哉!
(婆白)啥人要侬去烧!我自己去弄。哚哚……
(婶白)女亲家,侬做啥呀?
(婆白)我想烧两只水潽鸡蛋,格咾去候候看。
(婶白)女亲家,勿要去候啦,两只鸡小来,勿像会生蛋。
(婆白)勿,两只鸡,面孔红咚咚哉!哚哚……
(婶白)人家话,满园小鸡红咚咚,勿晓得哪一只好做种。女亲家,勿要去糟蹋啥啦,我是孤孀妈妈,过来之人,必大爷叔过世辰光,我也会绷场面,吃脱仔十几板豆腐,欠的铜钿直到现在还没有还清。亲家,侬也勿要绷场面,我是勿会来扰侬格!
(婆白)扰?扰是绕豆腐皮素菜,是丧羹饭。伊倒刁啦,我要翻翻本!坐呀!
(婶白)侬也坐!
(婆白)大家坐。爷叔过世几何日脚?
(婶白)已经一年啦。
(婆白)喔!一年啦!真是前世修来格好福气。
(婶白)亲家,死了当家人,哪能是前世修来格好福气?
(婆白)喏!像我夫妻成双末,吃饭同台,安置同房,有事末要同当家人商量,望亲眷末也要成成双双,不像侬死了当家人末倒是清清爽爽,自作主张,跑东跑西呒人讲,迪个勿是死了当家人好福气啊!
(婶白)侬眼红末也好跟上来!
(婆白)婶娘,今朝来有啥事体?
(婶白)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则来望望女亲家;二来末,为了我的阿大,刚刚来得罪了侬伯母,千万看在我面上,不要生气,阿大迪格小囡从小死了爷娘,呒人管教,开口就骂,动手就打,真是无规无矩,这些年纪真是活在狗身上。
(婆白)嗯,婶娘提起小尊舅末,我是要向侬讲讲明。常言道,亲眷来往不坐厅堂,便坐厢房,伊躲在羊棚里,算啥个名堂?我对伊说说末,伊嘴巴不清不爽,所以我就轻轻拍了几记。再一想,我是长辈,去搭小囡淘啥气。好吧,现在骂也骂过,打也打过,也就算数!
(婶白)是呀,穷人家小囡,给人家打打骂骂是惯常格!亲家,我今朝来还要搭侬商量一桩事体。我自己男女勿养,所以我把必大当作自己女儿。明天是伊爷叔周年,要掇脱一只灵台,我想叫必大回去叩几个头,住几天。
(婆白)要必大回去住几天?明朝是爷叔周年,掇灵台是桩大事体。
(婶白)是啊,侬说好伐?
(婆白)掇灵台是大事体,照理是好去格……
(婶白)好去格?必大,跟婶娘回去。
(婆白)慢,婶娘!勿要性急,听我说。常言说,水牛屎垩田勿壮,女人家说话勿当。若要领必大回去,等伊拉公阿爹回来发放。
(婶白)男亲家勿在府上?到啥地方去了?
(婆白)出门贩猪猡去了。
(婶白)今朝能回来吗?
(婆白)呒没一定,今朝勿来,明朝……
(婶白)明朝勿来呢?
(婆白)清明汛再勿来,等到七月半,冬至十月朝。大年夜总会回来格!
(婶白)请问男亲家今年多少岁寿?
(婆白)今年四十九,明年五十岁。
(婶白)快五十岁人啦,还在外面贩猪猡,真辛苦啊!
(婆白)是呀!要赚几个铜钿呒没办法。
(婶白)亲家!侬胆子也太大呀,哪能放伊一把大年纪格人出门去,如果上船落船,头一晕、眼一花、腿一软,往河里一窜,氽仔长江,搁仔桥桩,死在外面尸首也收勿转来,哪能办呢?侬倒也可以清清爽爽像我一样做个福气人哉!
(婆白)这个女人倒促狭咧!
(婶白)不过闲话要讲转来,难道叫我伲必大一辈子不回娘家?
(婆白)格是还有我婆阿妈。
(婶白)本来侬也可以发放。
(婆白)婶娘,勿是我勿放,一家自有一家格难处,听我说——
(唱)叫声婶娘女亲家,自家人叹叹苦处也不碍啥。我领?必大不大容易,东合会,西借债。自从必大到我家,时不好来运勿佳,公阿爹生意勿顺利,猪猡瘟死一大排,外加多了必大一个人吃饭,所以又空了一些零碎债。幸亏今年田里收成好,纱好纺来布好卖,让伊必大帮助公阿爹,做些生活还脱一些零碎债。
(婶唱)亲家姆侬讲来好听伐,说啥为伲必大空了一身债。小姑娘过门做媳妇,我茶礼勿曾受过啥,必大虽小不是吃闲饭,帮?早晨做到夜,侬婆阿妈总有一天归天去,也巴望有个小辈到侬灵前拜几拜。我要领必大回家住几日,侬推三托四算个啥?老古话,香客不断杭州路,女儿是好回娘家。必大是到李家做媳妇,勿曾当啥货物卖。
(婆唱)老古话,香客不断杭州路,女儿是好回娘家。只不过必大身上呒啥着,破破烂烂回去像个啥,被人家看见笑话伐?不会说侬做婶娘的勿像样,坍台要坍我婆阿妈。
(婶白)那是?李家的场面。
(婆白)是呀!
(唱)既然一定要回娘家,我看还是迪能吧,今年头里来勿及,待等明年三春外,让我坌起田来,下起种来,脱起草来,捉起花来,纺起纱来,织起布来,染起来,做起来,做格两件新衣裳,让伊着仔像像样样回娘家。
(婶白)呸!
(唱)侬勿要牙齿嚼蛆舌头滚,这种长脚闲话勿中听。姑娘不断娘家路,说到天边讲得赢。一定要领伊回转门,今朝勿肯也要肯!
(婆白)呸!
(唱)笃笃叫,慢慢能,老古闲话到如今,嫁出去女儿泼出水,推岀日头早关门。媳妇吃了婆家饭,由我作主听我命,侬要领伊回家转,不答应来不答应。
(婶唱)笃笃叫,慢慢能,侬迪个女人真猛门,有理走尽天边路,无理寸步也难行,我只出一张红八字,未曾写过卖身文。
(白)必大,走!
(婆白)敢走!
(必白)啊!婶娘……
(婶白)必大,勿要怕!啥人敢在侬身上碰缺半根汗毛,婶娘叫伊搭起三脚架子呵直!
(婆白)侬勿要一本正经,勿要在关老爷面前使大刀!
(婶白)侬勿要在张天师面前鬼画符!
(婆白)我是晓得侬格!
(婶白)晓得啥?
(婆白)晓得侬格威名!
(婶白)我也晓得侬格大号!
(婆白)啥大号?
(婶白)啥威名?
(婆白)侬是毒……
(婶白)侬是雌……
(婆白)雌啥?
(婶白)毒啥?
(婆白)毒……独个子人。
(婶白)死脱当家人,本来就是独个子人。
(婆白)啥叫雌?
(婶白)雌……雌亲家姆。
(婆白)亲家姆本来是雌,哪里来雄的!
(婶白)留留侬面子!
(婆白)我是蟹养出来,不要啥面子,额角头下面就是下巴,侬只毒夹剪!
(婶白)侬只雌老虎!
(婆白)好,我活了四十多岁,呒没人当面叫我,今朝侬来叫我雌老虎,我就叫侬尝尝老虎脚爪格味道!勿算格,我踏着一笃鸡屙一滑!
(婶白)好!侬来!
(婆白)侬蜡烛不点不亮!
(婶白)侬勿见棺材勿哭!
(婆白)侬不吃生姜勿晓得辣!
(婆白)救命!
(婶白)再敢凶伐?
(婆白)勿凶了!
(婶白)放必大回去?
(婆白)格是勿放!
(婶白)放哦?
(婆白)放!放格!
(婶白)就饶了侬!
(婆对必大)死货色!养了侬十多个月,侬强解劝。唉!婆婆要受媳妇气,天下哪有迪种理,死货色,侬走!
(婶白)就走?呒没迪能便当,就叫伊拖一片挂一块回娘家吗?现在侬倒不怕坍侬婆阿妈格台啦?
(婆白)破衣裳是?娘家带来格!
(婶白)哼!必大替?做了十多个月,连衣裳也不添一件,办不到!
(婆白)哪里来?做起来也来勿及!
(婶白)必大,有哦?
(必白)有格,我进来辰光穿格新衣裳,第三天就剥下来锁在箱子里。
(婆白)啊!侬倒是螃蜞裹馄饨里戳出。
(婶白)去拿出来!
(婆白)勿要做梦!
(婶白)拿勿拿?
(婆白)拿,拿。今朝碰着强盗抢啊!
(婶白)侬讲啥?
(婆白)呒没讲啥。
(婶白)替必大穿。
(婆白)婶娘,侬迪能格勿讲理啦?世界上哪有婆妈服侍媳妇格道理!
(婶白)道理?婆妈打媳妇,女儿不许回娘家,养媳妇勿当人看待,格道理是啥人定格?侬会讲理,就不会打人啦,快替必大着!
(婆白)唔,来着啊,死货色(偷偷扭了必大一把)
(必白)喔唷!
(婶白)做啥?侬又在阴损伊啦?
(婆白)天地良心,我替伊拍脱些灰尘。
(婶思量自语)不好,必大今朝跟我回去,将来免不了仍旧要到婆家来。老太婆今朝在我手里吃了亏,一定会在必大身上翻本,将来倒害了必大。
(必白)婶娘,好回去了。
(婶白)虽则跟婶娘回去,最多不过住十天半月,迟早要回婆家,侬去回头一声,消消伊格气。
(必白)婶娘,我跟侬回去,哪怕饿死也不愿再到李家来啦!
(婶白)想想必大要吃苦末,真是心酸。必大,红八字在人家手里,不好跟婶娘一辈子,今朝去回头一声,将来格事往后再讲。
(必白)唔!
(婆白)哼!李家格媳妇,不怕伊在陆家过一世。天上飞格鸟,总有一天到地上来寻食吃!
(必白)婆阿妈……我跟婶娘回去啦!
(婆白)啥人要觅侬迪颗宝!老古话讲,媳妇不是宝,有了铜钿就好讨。侬跟婶娘回去,有力量侬一世不要回婆家来。侬再踏进李家门口,养媳妇不会当太婆看待!哼,红八字在我手里!
(婶白)侬倒是勿受人抬举,本来我想领必大回去住几日就送来,现在爽快对侬讲,去了勿来啦!侬勿服,随便叫啥人来,带了红八字,到了小茶馆里,四方台子八方站,来评一评看!评出理,必大回来,评勿出理,一生一世勿来了!
(婆白)死货色,看!跳跳蹦蹦开心来!侬算走啦?看侬跑得出李家门口!
(唱)苦啊苦,我年纪活到四十岁,第一次碰到迪格顶头货。